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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国精神与日本文明

本书主体由五章构成,分别是第一章“总论——回溯日美思想系谱”,第二章“自由思想的逻辑”,第三章“自立思想的确立”,第四章“民主主义思想的原理”,第五章“实用主义的抬头”,外加上面提到的终章。

佐渡谷重信(1932—2019)早年毕业于早稻田大学,后赴美国西密歇根大学、耶鲁大学深造,专攻美国文学、比较文学、日本近代文学等。佐渡谷《美国精神与日本文明》的初版和再版,可以说都处于历史的转折时刻。初版是作为“潮新书”的一种于1976年面世的,时值美国建国二百周年。然而,由于越战的创伤,美国人无心庆祝。再加上日本经济的冲击,美国的影响力严重下滑;美日经济摩擦不断,两国关系火药味颇浓。再版是以“讲谈社学术文库”的形式于1990年付梓的,此前一年东欧剧变,此后一年苏联解体,而美日关系依旧扑朔迷离。据新版前言可知,旧版最后一章“回归美国精神的原点”被推倒重写,改题为“对二十一世纪日美关系的展望”,站在时代的关口对包括日美关系在内的诸多问题提出了自己的凯发app的解决方案,这成为本书的一大看点。三十多年后,阅读这个不足三百页的文库本,不禁叫人感慨连连。

本书主体由五章构成,分别是第一章“总论——回溯日美思想系谱”,第二章“自由思想的逻辑”,第三章“自立思想的确立”,第四章“民主主义思想的原理”,第五章“实用主义的抬头”,外加上面提到的终章。看这个目录,读者可能会认为本书主要讨论美国的思想家、政治家与日本之间千丝万缕的瓜葛——其实,书中虽牵涉本杰明·富兰克林、托马斯·杰弗逊等大名鼎鼎的人物,但重点是拉尔夫·沃尔多·爱默生(1803—1882)、亨利·戴维·梭罗(1817—1862)、沃尔特·惠特曼(1819—1892)——由于这三位在美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,在此姑且称作“美国早期三大文豪”。

《美国精神与日本文明》

本书是面向普通读者的,铺叙了不少美国史的内容,一般读者对此耳熟能详,这里就略过了。在笔者看来,本书最精彩的地方是以三大文豪为代表的美国精神在近代日本的“受容”,这也是其学术贡献所在。因本书尚无中译本,在此就对这三位文豪的日本影响作比较详细的介绍,于读者或有裨益。

不谈爱默生,无从理解近代日本

爱默生对印度佛教和中国思想都颇为关心,相比之下,则很少提及日本。作者认为,爱默生对日本的认知大概就是佩里(逼迫日本打开门户的美国海军将领)《日本远征记》那个程度。明治三年(1870),森有礼作为日本第一位驻美公使到华盛顿赴任,翌年岩仓具视一行为修改江户时期签订的条约而访美,他去了华盛顿之后,下一站是波士顿(爱默生就生于波士顿)。波士顿为岩仓一行举行欢迎会,爱默生在欢迎会上作了关于日本和武士道的演讲。

虽然爱默生对日本所知甚少,但就日本的近代化而言,爱默生的影响却是无远弗届,不可估量。作者甚至说,倘若不谈及爱默生,就难以理解日本近代思想。

拉尔夫·沃尔多·爱默生

爱默生对日本的影响,可以分领域稍作解说(当然这种划分并不严格,纯粹是为了方便阅读)。一是教育界。与森有礼一同渡美、就读于阿默斯特学院的神田乃武据说曾听过爱默生的讲演,另一位与森同行的外山正一(1848—1900)就读于密歇根大学,于明治九年(1876)回到日本,很快在东京开成学校(后来的东京大学)执教。据外山正一的学生三宅雪岭回忆,其时外山的英文译读课上就以爱默生的《论文集》作教材。明治十六年(1883),外山从爱默生的《社会与孤独》一书中选取《文明、艺术、雄辩、图书》的英文原文在课堂上使用。作者强调,在明治的思想启蒙期,外山在课堂上讲解爱默生的著述,特别注重的是与时代氛围相应的内容,其结果是明治二十三年(1890)佐藤重纪将爱默生的《论文明》翻译出版,为日本的文明开化贡献了一臂之力。除了外山,神田乃武(1857—1923)归国后,在第一高等学校、大学预科、文科大学等机构任教,借助爱默生的《论自然》向学生传播“文明”“自信”“友情”“艺术”等概念。

二是思想界。以中村正直(1832—1891)为代表。他是明治时期与福泽谕吉并驾齐驱的思想家。中村翻译的《西国立志编》(又名《自助论》)销售达百万册以上,与福泽谕吉的《劝学篇》并列为明治时期的两大常销书。在明治二十年代的日本社会,福泽的实学主义和中村的精神主义(精神至上论)是当时的两大主流思想。福泽谕吉创办的庆应义塾弥漫着向欧美学习的自由风气,而中村正直创办的同人社(讲授英学,与庆应、攻玉社并称三大义塾)则实施以伦理道德优先的教育方针。中村原先是儒学学者,留学英国后,将儒学与基督教的博爱相结合,在日本提倡新的精神主义。爱默生是在基督教的环境下成长的,而他又吸收了印度佛教、中国思想,期望在美国树立起新的精神主义。这样一来,中村对爱默生敬爱有加,也就不难理解了。同人社的塾训就采用了爱默生《论报偿》中的思想,中村的《敬天爱人说》对爱默生的德育思想也是称颂备至。

三是文学界。中村正直在同人社的学生严本善治(1863—1942)是近代日本的女子教育家、评论家,他根据基督教的教义,主张女子应以成为贤妻良母为理想。严本善治参与编辑的《女学杂志》就以上述道德指针为方向,继续借重中村正直的精神至上论。这份杂志在明治二十一年(1888)刊出《无名英雄死于家中(上)》一文,对爱默生作了介绍,并将其《个别与全体》(each and all)译成日文,一时颇为引人瞩目。北村透谷(1868—1894)于去世前夕的1892年在《女学杂志》上发表了《厌世诗家与女性》一文,由此登上文坛。这篇文章借鉴了爱默生的《论恋爱》,讴歌了爱情的纯粹。“恋爱是人世的秘钥,……抽去恋爱,人生将索然无味。”或许是这种浪漫主义情调的影响,透谷主张宇宙精神与人的精神合一,在这方面他显然受到了爱默生的感化。在明治二十七年(1894),亦即他去世那一年,透谷应德富苏峰之邀评论《爱默生》。在透谷看来,爱默生具有王阳明的思辨、陶渊明的幽寂,在“知”与“行”之间追寻着自己的足迹。然而,透谷本人却厌恶“知”,蔑视“行”,陷入了追问自己的痛苦。透谷的这种“苦闷”大约反映了一批明治知识人的心绪。除了透谷在精神上与爱默生颇有相契之感外,文学界的岛崎藤村、平田秃木、户川秋骨等人与爱默生也有很深的缘分。其中,秋骨在明治末期译出了《爱默生论文集》,此后又和秃木合作,于大正二年(1913)完成了八卷本《爱默生全集》的日译工作。

德富苏峰

四是新闻界。德富苏峰(1863—1957)是日本明治到昭和时期重要的新闻记者、思想家。他创立了民友社,创办了《国民之友》《国民新闻》等影响深广的媒体,集结了坪内逍遥、二叶亭四迷、森鸥外、内村鉴三、森田思轩、高桥五郎、山路爱山等知名作者,代表了当时日本的知识水准。德富苏峰本人对爱默生、卡莱尔、麦考莱、卢梭、雨果、狄更斯等外国思想家和文学家颇为熟稔,常常引用他们的箴言,成为近代日本欧化主义的先锋。在明治二十年代前期,苏峰被誉为“日本的爱默生”。其中,他借用爱默生的思想,为日本新文学、新诗人的诞生鼓与呼。明治二十三年(1890),他为佐藤重纪翻译的《论文明》作序,在序文中称赞爱默生的思想是“披沙拣金”。明治三十年,苏峰到美国马萨诸塞州康科特访问,参拜了爱默生的墓地,老友送给他一册《爱默生书简》,四年后民友社社员将之译成日文出版,书名为《惠磨逊书简》(惠磨逊即爱默生)。苏峰为日译本写了一篇《惠磨逊》,对爱默生的《论报偿》推崇备至,并强调不仅要学习爱默生的伦理道德,更要学习他的生活智慧。

五是史学界。以山路爱山(1865—1917)为代表。如果说北村透谷向爱默生学习“精神”,那么,山路爱山向爱默生学习“历史观”。《爱山史论》序文写道,“我在史学上的信仰与爱默生相类。人心惟一。以此心造史,以此心读史。”正是在“人心惟一”的信念的支持下,爱山完成了《支那思想史》这篇论文。该文提及陆象山和王阳明,爱山认为陆九渊的“宇宙便是吾心”与爱默生的“我身在万有,万有系我身”有异曲同工之妙。至于王阳明,他就像爱默生所说的那样,“心中自有罗盘”,精神里蕴藏着分辨是非的能力,因此可以掌握“天理”。职是之故,爱山褒扬王阳明是“良心的全能论者”。爱默生倾倒于中国思想,爱山也认为中国思想滋养丰厚,可学之处甚多。另外,民友社一派的竹越三叉也是知名的史论家,他的历史观也颇受爱默生的影响。

六是宗教界。实际上,明治二十年代的“爱默生热”与基督教在日本的兴起有关。中村正直、严本善治、德富苏峰、北村透谷、高桥五郎、山路爱山、国木田独步等都是基督教的信徒。不过,近代日本的基督教也有派别之分,植村正久(1858—1925)是正统派的代表,他主张“日本需要独立的基督教,而独立的基督教需要独立的教会”,与内村鉴三的无教会论相对峙。植村正久受爱默生“超灵”论的影响,对日俄战争后日本的帝国主义展开批判。而内村鉴三(1861—1930)以爱默生、惠特曼的自由思想作为自己一生的信念。与中村正直以深厚的儒学修养来把握爱默生思想不同,内村鉴三主要以日本传统的思想来亲近爱默生。鉴三认为,应守着武士的魂魄走向基督信仰,日莲上人(1222—1282)的本能与爱默生的思想是同质的。1838年爱默生受邀在哈佛大学神学院作毕业典礼致辞,由于他思想锐敏,措辞犀利,遂被谴责为一名无神论者,此后他被列入“黑名单”,再未受邀到哈佛演讲。在内村鉴三笔下,爱默生在美国各地讲演,不及日莲在伊豆、佐渡等地被流放那样严苛。但爱默生超越精神上的痛苦坚持自我,在某种意义上就像“殉教者”一样。勇于改革、追求精神独立的爱默生,与为了实现真理而奋战的日莲确有相似之处。日莲晚年过着闲寂的生活,而爱默生并不是宗教活动家,他始终致力于个人的觉醒,就像《法华经》所开示的那样,以真理(法)、人格(佛)、人间(菩萨)导向“宇宙统一的真理”“永恒的人格的生命”“现实的人间的活动”。显然,内村鉴三是通过日莲来体会爱默生的思想的。

附带一提,明治五年(1872)森有礼草就的《日本的宗教自由》一文是近代日本重要的思想文献。森有礼期望日本早日实现宗教自由。而这大约是爱默生介入日本思想的嚆矢。

在大正、昭和时期,虽然仍有人阅读乃至痴迷于爱默生,但随着帝国日本加强思想统制,国家主义势力抬头,爱默生的伦理、道德和精神逐渐被遗忘,最终沦为“过去的思想家”。

梭罗:亲近自然,反抗强权

提起梭罗,很多读者的第一反应恐怕是他的《瓦尔登湖》。的确,《瓦尔登湖》堪称梭罗最具影响力的作品。它代表了一种生活方式,宗教的、禁欲的、与自然和谐共存的生活实践。这种自然观和简素的生活是梭罗的魅力之一,另外一点是他的《论公民的不服从》所反映的抵抗的精神。梭罗的独特之处,很大程度上就在于他将这两个看似矛盾的方向打通了,联接为一体。

作者指出,明治时期的日本人接触到梭罗的作品,对此产生共鸣、啧啧赞叹,基本上是明治三十年(1897)以后的事了。据分析,大正时期的知识人较为关注《论公民的不服从》,而明治时期则更欣赏梭罗的自然观和简朴生活的美。

亨利·戴维·梭罗

梭罗在日本初次亮相,是石川黍山在《庚寅新志》上连载的《美国文学史》,不过他对梭罗评价甚低。此后,梭罗的名字在日本的人名辞典、杂志、图书上出现,但并不怎么为人关注。梭罗真正引起知识人的兴趣,大概要从内村鉴三说起。鉴三原本是专攻鱼类学、植物学的学者,他偶然从朋友处获赠一册《瓦尔登湖》,结果这成为他明治三十二年(1899)的暑期读物,读后颇感震撼——梭罗是“非凡的天然诗人,他观察的深刻程度,倘若不曾读过他的书,则根本上无从知晓”,而且他的文体“犹如卡莱尔的文章,气势雄浑”。对内村鉴三来说,明治三十年代后期,他从爱默生转向惠特曼,其间遇到梭罗,为他从支持日清战争(甲午战争)到反对日俄战争的转变埋下了伏笔。

小山东助(1879—1919)和内崎作三郎(1877—1947)都出生于日本东北的宫城县,都曾担任众议院议员。小山在东京大学求学时,研究对象是张横渠,早年曾是好战主义者。接触到梭罗后,他击节叹赏,认为梭罗作为一名理想主义者,充溢着生命力。“自然在等着我,初恋在等着我,去爱吧,行动吧,而后是悠悠长眠。”小山为梭罗所倾倒,由此可见一斑。内崎作三郎则倾心于爱默生、梭罗和路易莎·奥尔科特(19世纪美国小说家,代表作有《小妇人》——日译作《若草物语》)。在内崎看来,爱默生犹如一颗“巨大的行星”,光辉灿烂,而梭罗和奥尔科特就像“两颗卫星”。其中,梭罗与其被称作“自然诗人”,毋宁说他是一位“解放者”。

值得留意的是,这一时期梭罗那种简朴的生活方式受到一些知识人的关注和仿效。在美国,查尔斯·瓦格纳出版了《简易生活》(simple life),日本后来则出现了同名杂志。苏格兰有一位詹姆斯·默多克(1856—1921),他在日本和澳大利亚担任教师,其中他曾在东京帝国大学执教,夏目漱石就是他的学生。默多克于明治二十一年(1888)来到日本,他先是在大分县中津中学任教,而后在几所高中执掌教鞭,始终崇拜爱默生和梭罗。默多克晚年辞去教职,在鹿儿岛晴耕雨读,过着梭罗式的优哉游哉的生活。明治四十四年(1911),水岛耕一郎翻译的《森林生活》(即《瓦尔登湖》)出版。水岛在学生时代曾向默多克学习,自然也醉心于梭罗式的生活,被朋友称作“日本的梭罗”。

此后,西川光二郎于明治四十五年(1912)出版了《梭罗言行录》,堀井梁步于昭和十年(1935)出版了《“野人”梭罗》。跟爱默生在日本的遭遇一样,梭罗终究未能引起很大的反响。实际上,堀井梁步就是一位被埋没的梭罗主义者。梁步曾到英国、美国留学,在经历了一系列挫折后,他关于梭罗的传记在杂志上连载,却乏人问津,知音寥寥。

惠特曼:诗歌与民主主义的力量

从本书的结构上看,爱默生和梭罗的主体内容都放在第三章“自立思想的确立”,而惠特曼主要放在第四章“民主主义思想的原理”。不过,在讲述惠特曼之前,作者介绍了杰弗逊的政治思想、林肯的政治抉择(民主主义、奴隶制与国家统一之间的纠葛),以及梭罗《论公民的不服从》的思想意义。惠特曼极力称赞梭罗的伟大,认为“梭罗是令人难以捉摸的怪才。……梭罗并不像爱默生那样具有人格魅力,但他身上自有一股力量。就此而言,我们颇有相似之处”。作者认为,正是在梭罗那种“代表一种剧变的力量”的刺激下,惠特曼的民主主义思想在《草叶集》中开花结果。

沃尔特·惠特曼

大概由于惠特曼的诗歌世界充满了印度佛教和东洋思想的元素,美国社会最初对《草叶集》反响平平。像亨利·朗费罗等人都对《草叶集》嗤之以鼻,认为惠特曼这些猥亵的东西应该投入壁炉,波士顿市甚至禁止销售该书(1882年)。然而,爱默生对《草叶集》给予了极高的评价,对惠特曼而言这是极大的鼓励:“我认为《草叶集》显示出惊人的才华和价值。这是献给美国的机敏而睿智的礼物,对于你自由而勇敢的思想,我极感快慰。”不仅如此,爱默生在写给卡莱尔的信中也说,“《草叶集》是一个美国式的怪物,它有着让人惊恐的眼睛和水牛般的力量。”梭罗对《草叶集》也格外欣赏,并特意拜访惠特曼,向后者请教有关东洋思想的问题。

然而,惠特曼晚境凄凉,1885年只有区区42美元的版税收入,据说他不得不挨家挨户乞讨。马克·吐温等人获知这个情形后,发起了募捐活动。七年后,惠特曼告别人世。同年(1892),夏目漱石撰文介绍惠特曼的平等精神。

作者指出,明治时期的知识人提及惠特曼是比较晚的。首先在课堂上介绍惠特曼的,大约是坪内逍遥(1859—1935)。坪内逍遥是剧作家,明治二十二、三年(1889、1890),他在东京专门学校(后来的早稻田大学)讲授“比较文学”时谈及惠特曼的自由精神。大体在同一时期,威廉·利斯科姆(william shields liscomb)在庆应义塾讲授美国文学史时似乎也提到爱默生、梭罗和惠特曼。稍后,石川黍山在利斯科姆的讲义的基础上写成《美国文学史》,其中就有惠特曼的小传。其后,东大英文专业的学生夏目金之助(漱石)在《哲学杂志》上发表了《文坛上平等主义的代表沃尔特·惠特曼的诗》一文。夏目这篇文章参考了都柏林大学教授的论文《民主主义的诗——沃尔特·惠特曼》。另外,坪内逍遥的学生金子马治也曾撰文介绍惠特曼。

不过,作者认为,夏目漱石、金子马治还是停留在介绍的层次,并未能真正领会惠特曼的精神。直到高山林次郎(樗牛)和内村鉴三的出现,这种局面才发生改变。高山樗牛(1871—1902)在明治三十年代末期留意到惠特曼,对后者“救济者”的灵魂颇有同感。高山这样写道:“十九世纪的文明是自杀的文明,是挖掘自己坟墓的文明……惠特曼以振衰起敝为己任,是一名真正的救济者。”内村鉴三大体也是在明治三十年代接触到惠特曼的。在惠特曼的诗中,鉴三发现了真正的灵魂、道德和上帝的关爱,由此深受震动。然而,当时加州发生了排日运动,惠特曼的理想在美国本土遭到了破坏。这也使鉴三陷入了人生与信仰的彷徨。

此外,内村鉴三的弟子有岛武郎(1878—1923)在留美期间与一位律师同居,那位律师在朗诵惠特曼的《我自己的歌》《追忆林肯总统》之际泪流满面,武郎亦不禁为之动容。回到日本后,武郎于大正二年发表了《惠特曼的一个侧面》《草叶集——有关惠特曼的考察》等文。据此可知,武郎沉浸于惠特曼的世界,产生了强烈的共鸣。大正八年(1919),武郎在同志社大学、在轻井泽谈惠特曼,表示要燃烧整个生命,在爱情中发挥自由和个性。随后,他断断续续将惠特曼的诗篇译出。

有岛武郎是白桦派的代表,而同一时期的日本文坛还有民众诗派,白鸟省吾、富田碎花就属于民众诗派,他们也倾心于惠特曼。大正八年是惠特曼诞辰一百周年,《早稻田文学》《劳动文学》《柏桦》等刊物都推出了纪念号,白鸟译的《惠特曼诗集》、富田译的《草叶集》第一卷出版。在诗坛主流之外的千家元麿甚至比民众诗派更加痴迷惠特曼。此外,昭和时期仍有知识人赞美惠特曼。

然而,如所周知,近代日本尽管出现了所谓“大正民主”,到头来还是不敌国家主义、军国主义的狂潮。民主主义遭弹压,英语老师哪怕提及“博爱”两个字也会被免职。所以,虽然惠特曼在日本不乏欣赏者,但终究局限于文艺界的小圈子,而无法将他的思想传播开来。

无可奈何花落去

就作者的写作意图而言,第五章“实用主义的抬头”其实是为爱默生、梭罗和惠特曼的思想命运画上休止符。

作者认为,惠特曼的民主主义是基于自身经验而产生的精神至上论,在某种意义上其背后渗透着威廉·詹姆士(1842—1910)的政治思想。詹姆士的哲学重视观念和情绪,在道德上颇有启迪意义。詹姆士是彻底的经验主义者,特别“务实”,所以他的“多凯发app”的哲学并不像爱默生那样强调宇宙存在绝对的“一”。在作者看来,詹姆士的实践哲学在政界影响了西奥多·罗斯福总统,在教育界影响了约翰·杜威,因此美国的思想生态发生了巨变。西奥多·罗斯福在政治上强调大国均势,想方设法削弱德国和日本的军事实力,因此他身上丧失了爱默生、惠特曼的道德精神,忽视了作为人的本质的正义感。对于杜威的工具主义,作者也展开了猛烈的批判。作者认为,杜威的思想反映了美国式的无知、粗野,他的思考看上去颇为勇敢,然而一旦犯错就会造成难以弥补的恶果。

威廉·詹姆士

实际上,虽然书中没有明说,但从字里行间可以捕捉到:由于物质主义、机械文明的冲击,以爱默生等人为代表的美国精神到十九世纪末已丧失活力。而日本从明治维新、“大正民主”最终走向战败,物质主义、帝国主义正是罪魁祸首。

最后,作者强调,在观察美国精神时,有必要回到杰弗逊,探索合理的思想形态。当下日本应该对“美国知识”重新整理,斟酌取舍——取,很重要;舍,也不简单。

若干感想

必须指出的是,上文主体内容是《美国精神与日本文明》的摘译,当然有所编排,尽可能将该书的精华呈现出来。下面,对该书略加评议。

其一,思想的接受和解读方式。敏锐的读者或许已经注意到,近代日本知识人在接触爱默生、梭罗、惠特曼等“美国精神”时甚感亲近。其缘由在于美国早期三大文豪身上的东方元素,具体说来主要是印度佛教和中国思想的影响,而这是日本近代知识人熟悉的思想资源。比如,中村正直以儒家思想解读爱默生,内村鉴三以日莲上人的佛教思想亲近惠特曼等,那么,可以追问的是,在日本的东方思想与“美国精神”中的东方思想有何异同?以儒家思想解读爱默生,以日莲思想亲近惠特曼,对理解爱默生、惠特曼会带来怎样的后果?更进一步,中村正直和内村鉴三都是基督徒,他们的这个身份对于理解和接纳“美国精神”有着怎样的帮助?这些问题本书基本上没有涉及,却是值得深入探究的。

其二,思想的实际影响究竟如何。作者在本书开头即表示,不谈爱默生,无从理解日本近代思想,无疑是强调爱默生在近代日本思想史上具有重大的影响力。然而,书中多次提及明治维新后天皇中心思想、帝国主义思想对“美国精神”的绞杀和弹压,也就是说,爱默生、梭罗、惠特曼的自由、民主、平等理念在日本社会究竟有多大的渗透力和感染力,无疑需要通过对近代日本思想史、文学史的通盘了解,才能有比较确切的把握。再则,如东京大学教授龟井俊杰在“解说”中所指出的,日美两国的相互认识是极其不对称的,亦即,日本人是用放大镜看美国,而美国正好相反,是用缩微镜看日本。这种认知结构所显示的日本对美国的“单相思”,是否也在无形中放大了“美国精神”在近代日本的影响?再进一步说,日美关系在表面上的平等和内在结构上的不平等,对思想、文化的交涉意味着什么,是亟需深入研讨的课题。

其三,作者的立场。这可以分两个层面来谈,一是美国早期三大文豪对作者的影响。这在终章体现得最为明显。比如,作者认为,美、苏的“防卫”都是以对方为假想敌,两国的太空竞赛造成了大气污染,而这是对大自然的亵渎,对上帝的挑战,显示了人类的傲慢,可能导致人类自身的毁灭。对于美国的“挑战者号”航天飞机灾难(1986年1月28日)和苏联的切尔诺贝利核事故(1986年4月28日),作者主张这两起事件都发生于28日是很不可思议的——28日是太阴月的最后一日,而这一日是不吉利的,“近代科学破坏了大自然的美丽与和谐,可能因此遭到了上帝的审判”。显而易见,作者大概深受梭罗等人自然观的影响,所以对美苏争霸作出了耐人寻味的解读。而这同时涉及第二个层面,即日美关系紧张时期作者对美国的看法。作者认为,随着日美发生经济摩擦,战后坚如磐石的日美关系相互信任的基础发生动摇,甚至推测日本大企业持续进入美国,可能遭到美方的制裁和反击——美国当局会出台“锁国令”冻结日本在美的资产。如此悲观而惊心动魄的前景预测,对作者的美国认识不可能不产生某种影响。这也是在阅读本书时可以关注和思考的一个问题。

虽然在此提出了一些疑问,但本书的价值和贡献是无可否认的。对此话题感兴趣的读者不妨找来原著一读,进而顺藤摸瓜,或有更多启迪和发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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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年2月23日 10:2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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